一九八三年七月,我高中毕业了。告别校园,今生也许与其无缘了。我舍不得离开校园,就像鲁迅先生幼小时舍不得离开百草园一样,Ade,我的蟋蟀们,Ade,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。
高考落榜,是我意料之中的事。高考前,已预料会是这个结果。因为我在学校偏科,虽说语文成绩稍许出众,但数理化滞后,总体成绩平平。我早有接受这个事实的思想准备,可真正考试结果出来,我还是一脸茫然,陷入难受和痛苦之中。
我本想用高考改变我的命运,逃离乡村,开始新的人生。而高考却无情地撕碎了我唯一的一张命运通行证,斩断了我唯一的一根人生救命索,我所有的希望和幻想彻底破灭了。
我没有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,而是埋怨命运没有出生在一个好家庭,责怪前世那个投胎的人是不是喝多了“孟婆汤”,大千世界,投到哪里不好,偏偏不长眼睛,投胎到这样一个贫困的家庭。
在落榜后一、二个月的时间里,自己变了一个人似的,很少与家人搭话,也不理睬家人,脾气暴躁,有时为一丁点儿鸡毛蒜皮不顺心的事就暴跳如雷,有时还无缘无故升起一堆怒火,搞得家人莫名其妙,面面相觑。家人不相信我是这样一个粗暴的人,一个读了十多年书,一个理应知情达理的人竟是这样粗暴,怀疑我的书是不是读到“牛屁眼”里去了!
家人们见我心态不好,小心翼翼地安慰我,尽量回避我,让着我,生怕惹我不高兴,引爆地雷。
不管怎样痛苦,必须面对现实,我学生生涯结束了,农民生涯自此开始。我是农民的儿子,我知道,在封闭的小山村和贫瘠的土地上当个农民意味着什么。农民啊!这个被全社会尊称的“农民伯伯”,整日满脸皱纹满身泥土而又疲惫不堪的“农民伯伯”,我从小就一清二楚,而且深入骨髓。我从不鄙视农民,反而心里十分怜悯农民。可我刚从校门走向农门,却还没有做好当农民的思想准备。毫不隐瞒的说,我十几年“三更灯火五更鸡”的拼命读书,就是为了不像长辈们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啊!
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闭门不出,蜷缩在家,自觉羞于见人。大多数时间睏在床上睡觉,其实真正的睡眠时间并不多,总是睁着眼睛在思考:我今后的出路在哪里?家里无财力、社会无势力,摆在我面前的难道就是老老实实、脚踏实地做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吗?
知儿莫如母。娘见我终日落魄的样子,却又无能为力帮助我走出困境。娘理解我,无论我怎么不近人情,从不责怪我一句重话,也不吩咐我去干一些家务与农活。她担心的是:剑姑长期读书,细皮嫩肉,往后漫长的艰辛劳动怎么熬下去哟!
大哥比娘有主见,多次跟我说:“剑姑咧,你去跟姐夫学木匠,百艺好藏身,今后可混碗轻快饭呷!”
那时三姐已经结婚成家,姐夫是个木匠,做得一手好木匠活,在十里八乡有名气,日子过得很安稳。木匠虽说也辛苦,但相对于农民还是轻松一些,在房屋内做活,可免遭日晒雨淋,还很受人尊重。
大哥希望我跟姐夫学木匠,姐夫也有帮衬我、让我跟他学木匠的心愿。我没接受大哥的建议,也委婉地谢绝了姐夫的好意。
我知道,勤劳朴实的村民有这样一个世俗,对村里任何一个不劳动、整日无所事事的人是十分反感的。是农民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后生嘎不出去从事劳动,会被村民瞧不起,遭村民鄙视的。
我心里想,再这样下去,我也会被村民瞧不起,也会遭村民鄙视的,尤其是对不起为我辛勤付出的家人。
终于,我硬着头皮,开始了精神与肉体的磨炼,肩扛锄头,卷起裤腿,与村民一道下田劳动了。以往我在队里劳动时,村民总是担心我偷懒,干活不尽力,出来混工分。这次,他们却是以一种关心的口吻对我说:“剑姑,别累着了,歇歇伙再干”。
村民越是这样关心我,我越觉得是在怜悯我、同情我,就觉得越难受,就越发拼命的劳作来泻泄心里的疼痛。
生产队长见我刚出校门,特地照顾我做轻松一点的农活,安排我同生产队里一帮上了年纪的大婶们割禾。一位大婶生怕我割禾不溜,像一位启蒙老师教学生写字似的教我割禾:左手在离稻穗下半尺左右握紧稻杆,右手握住禾镰把,禾镰背朝上,锋刃朝上下,在离禾蔸一寸的地方下刀,将禾镰用力往胸前一拉,稻杆就割断了。又给我做了几个示范动作。我按大婶的示范动作开始割禾,一丘田尚未割过一半,腰就疼得直不起来了,还被大婶们远远甩在后面。我不甘落后,加快速度追赶她们,禾镰唦唦作响,稻杆一排排整齐放倒。可刚割过丈把远,哪知,因未熟练掌握割禾技巧,误将禾镰锋刃朝上,锋利的禾镰割在左手中指上,鲜血直流。一位堂婶慌忙为我包扎,叫我休息。至今,我中指上的伤疤仍清晰可见。
我要求打谷,踩机、抬腿却总是与同伴不协调不一致,同伴踩机时我却抬腿,同伴抬腿时我却踩机,没有同频共振的用力。尤其是腿脚没有耐力,踩一会就疲软了,几乎是靠同伴一个人踩踏打谷机,劳动效率低,自己挣工分不多,还影响了同伴少挣工分,几遭同伴翻白眼,很不乐意与我同机打谷了。
我同小姐妹们一起栽禾,小姐妹们栽的秧苗行对行,蔸对蔸,横看一条直线,竖看直线一条,一行行,一蔸蔸,整齐划一,纵横有序,像列队受检阅的士兵一样。可我栽出来的秧苗,行不对行,蔸不对蔸,要么密密麻麻,要么稀稀疏疏,不是凹进,就是凸出,弯弯扭扭没有规则。小姐妹们笑着说:“剑姑不错,栽禾始终居在我们前面”。栽禾是退步栽的,“手插如同鸡啄米,退步原来即朝前”,是讥笑我栽禾没有她们速度快。
我去担谷,个子虽然比箩筐高出一大截,走路却摇摇晃晃,像醉汉似的东倒西弯,一担谷挑到仓库,一里路左右要歇二、三次伙。一天下来,肩膀肿得锃亮,手一捏,肩膀奇痛。第二天,队长说,你肩膀嫩受不了,稻谷撒泼了没法赔,不要再担谷了。
“双抢”时节,村民都挣了几百个工分,我才仅仅百来个工分,还不如一位妇女挣的多。
“双抢”结束,生产队一些青壮劳力外出搞副业挣钱。大哥建议我去冰棒厂批发一些冰棒到集镇去卖,给自己挣个零用钱。
我接受了大哥的建议。可当我批发一箱冰棒到集镇叫卖时,立刻后悔了,就像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,心里难受得像无数虫子在咬,遇见熟人,不是东躲躲就是西藏藏,完全不敢吆喝叫卖。其间,我远远望见高中一个同班同学在集镇游逛,这个同学高考落榜后,被在大队从事会计的老爸安排在小学当民办教师,有一份安稳的工作。我们原是同班同学,可现实生活的变化使我们隔开很远,感觉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。一股苦涩的味道涌上我心头,自卑感油然而生。我趁同学没发现之前,像逃避什么似的,背着冰棒箱子,飞快地躲到一个背人耳目的小巷里藏了起来。
就这样,从早上到傍晚,一箱子冰棒三分之一也没卖出,不说挣钱,连老本也亏了。
浑浑噩噩过了四个月,就在我左右彷徨不定、苦闷不堪时,沉闷的人生天空里,突然漏下一线光束,如同一段彩虹,照射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。十一月初,公社广播里传来动员农村适龄青年响应党的号召,积极应征入伍的消息。我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,毅然决然弃农从戎。报名、填表、体检、初选、政审、家访、定兵,一路绿灯,应届高中毕业生的我被优先录用。
带着亢奋和豪迈的心情,揣着信念和理想,乘着接兵北上的列车,我迈入了军营。经过几年火热军营的淬炼,在党组织的关心和培育下,我入了党,退役后安排了工作。是党组织一路阳光的照射,我从一名“泥腿子”化茧成蝶,成了单位一名抄抄写写的“笔杆子”,开启了人生新的征程。
离开乡下已近四十年了,但我出身农民,农民的纯朴、勤劳和坚韧一直伴随并鼓励着我,是我这辈子用不完的精神财富,也是我不愿做一个苟且的人的力量源泉。
2022年9月20日于通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