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伐桂书院】九爹


“有废纸、废铁卖么?”

“废纸废铁换剪刀、换菜刀、换不锈钢盆哟!”

晨曦微露,九爹那冗长、高亢、唦哑的吆喝声,像定了时的闹钟一样在东宛小区响起。

随着他一声又一声的吆喝,宁静的小区慢慢从睡梦中苏醒。上学的小孩、晨跑晨跳的大爷大妈、上班和务工的人们陆续出门了。小汽车、摩托车、自行车在栋栋高楼间穿梭,小区又恢复了白日特有的热闹和乱烘的气氛。

九爹是东宛小区的一户居民。其实九爹的真姓是姓卢,应该称卢爹。九爹这个称呼也并非是他排行老九,据东宛小区的婆婆娭毑们介绍说,九爹平时过日子很节俭,很抠门,有钱舍不得用,自己有九毛九分,还要向别人借一分凑合一整元,然后整存起来。于是乎,居民们便给他取了“九爹”这个绰号。

九爹六十有七了,原是北门菜队的村民,以种菜贩菜谋生。稀稀疏疏的几根头发全白了,在清晨微风的吹拂下,显得更加凌乱,一双手如同松树皮一样,筋骨暴突,粗粗糙糙,脸上的皱纹像他当年菜地里的渠沟一样,又深又长,才一米六几的个头,还佝偻着腰背,使得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弱精小,模样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,平日里穿着一件背上印有“稻花香”三个字的蓝色长袖罩衣,不知是不是他从垃圾桶里淘出来的,蓝色长袖罩衣上污渍斑斑,不时还有几只蚊虫苍蝇在罩衣上或停留或打转。他推踩着那辆吱吱呀呀装满废品的旧三轮车,步履蹒跚,气喘吁吁,显得十分吃力。

九爹虽然看相可怜,颜貌苍老,其实全家早就奔小康了,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形富翁。九十年代他在北门菜队就新建了一栋三层的楼房,属于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。近年来,随着城市扩建,北门菜队的土地和房屋全部被征用开发。据说,九爹家的菜地征用款和房屋拆迁补偿款有一百多万元,惊讶得小区里那些从乡下来住街的婆婆娭毑张大嘴巴,不停地感叹:“我个娘呃,这么多钱,好发财哟,九爹这辈子哪能用得完唦!”

按说,九爹应该算是个有福气的老人家,三个儿女个个有出息。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央企上班,月薪不菲,二儿子考编在本县一个乡政府上班,享受四级主任科员待遇,小女儿在县医院当护士。仨儿女各自有房有车,更有安稳体面的工作。“九爹有三个好儿女,个个为父母争了气,个个都有出息!”居民们都对九爹赞不绝口。

九爹利用部分土地征收和房屋拆迁补偿款,在东宛小区购得一块宅基地,又自建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,房子建得很气派。九爹完全有条件悠哉悠闲地躺平享清福。但他闲不住,不知怎么灵机一动,又干起了收废品的行当。于是,九爹起早摸黑,又推着那辆原来用于贩菜卖菜的锈迹斑斑的三轮车,游走在大街小巷收购废品,每日不断重复吆喝着那句“有废纸废铁卖么?”“废纸废铁换剪刀换菜刀换不锈钢盆哟!”大街小巷里印满了九爹蹒跚的步伐。

大多数情况下,人们愿意九爹用现金收购废品,而不愿意用废品兑换剪刀菜刀或不锈钢盆,他们不担心九爹有什么猫腻,而是担心那些剪刀菜刀和不锈钢盆好看不中用,是一些伪劣产品,以致那几把明晃晃的剪刀菜刀和几只银光闪闪的不锈钢盆,长期挂在九爹那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上,无人问津。

九爹收购废品讲信誉,讲职业操守,有良好的商业道德,既不欺叟也不骗幼,从不扣秤,更从不压价,一律按市场行情收购。有时卖主废品在楼上,有的甚至在十多层的高楼,九爹都会帮忙将废品从楼上扛下来,有的卖主一堆废品需要上下爬三四趟楼才能扛完,他也从不畏劳烦,不仅没有一句怨言,而且还不会多加一分钱的力资费。废品打包捆绑过秤结算后,九爹还要帮卖主家将屋内地上的渣渣片片灰灰土土清扫干干净净。从而赢得了人们的一致好评。小区居民只要是有废纸废铁,很少对别人卖,留上数日也要等着九爹来收购。九爹每次出门总能收购到满满一车的废纸废铁。小区里的一些娭毑婆婆有时会好奇地问:“九爹,你收购废品一天能挣多少钱?”九爹满脸堆笑:“娭毑唉,我挣不了几个钱啰,顶多能挣个油盐钱。”从九爹那堆满笑容的脸上不难看出,他绝不只是挣个油盐钱。

在没有废品收购的日子里,九爹就到邻近建筑工地找一些日结工资的零活干。雇主询问他年龄时,九爹担心雇主不要他,每次总会将年龄往小里报,可体力不说谎呀,九爹停下喘息的次数,明显多于身边的壮劳力。雇主装作没看见,也不作声。但在结付工资时,雇主结付别人一百六,只给他结付一百二。九爹也从不与雇主争辩,总是自我安慰地想:一天能挣一百二,还是日结,不赊账,靠谱,挺不错,比蹲在家里吃白食强。

九爹闲不住,也不问小区居民同意不同意,高兴不高兴,自顾在小区墙边地角挖出几块小畦地,种上一些诸如青菜、萝卜、瓜果等时令蔬菜,还时常为这些蔬菜浇上粪尿,小区内经常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粪尿味。为这事,九爹还经常招致一些婆婆娭毑的指责:“九爹,你个老死鬼,尽不做好事,弄得小区臭味哄哄的!”九爹总是嗬嗬地笑道:“这是绿色蔬菜,无公害,有营养,你们花钱还卖不到呢!莫生气,等长好了,我扯几棵给你们!”九爹嗬嗬的微笑换来了居民的宽容,尽管经常臭味弥漫,居民们掩掩鼻,也不再指责他了。

九爹虽然吝惜、抠门,却从不吝惜自己的笑容与热情。小区内的居民很少见过九爹皱过眉头,干瘪苍桑、皱纹满面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。出门收购废品人们嫌他身上脏的时候,他嗬嗬地笑,在小区内浇粪尿布菜受居民指责的时候,他也是嗬嗬地笑,干日结工雇主询问他年龄的时候,九爹还是嗬嗬地笑着撒谎瞒报。尽管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,软软塌塌,但九爹的笑容像焊接在松松垮垮软软塌塌的皮肤上一样,从未掉下来过。

九爹的老伴姓金,小区居民称她为“金娭毑”。金娭毑与九爹俩老过日子,是你挑水来我浇园,你织布来我耕田,夫唱妇随。金娭毑性格也与九爹十分相似,很节俭,很抠门,她平日里当家也是把一分钱当作二分使用。小区里一些娭毑婆婆笑金娭毑与九爹是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一床被子不盖两样人”。

金娭毑也六十有四,本来可以像其她娭毑一样早上散散步,白天打打牌,晚上跳跳广场舞,但金娭毑像九爹一样,不愿享清福,而是每天提着一个大编织袋,穿梭在大街小巷各个垃圾桶停放点,甘愿做一个拾荒老人。每当见到一个垃圾桶,金娭毑就像一个贪婪的“淘金者”,弓着腰,伸出胳膊,把手伸进垃圾桶里,在垃圾桶里翻来覆去寻找能变钱的东西,像个搅拌机似的,将垃圾桶里的垃圾翻过来翻过去。每当翻捡到一个塑料瓶子或是几张废纸板,金娭毑就像捡到了一件宝贝一样,格外高兴,捡起来,抖一抖泥土,擦一擦灰尘,然后再轻轻地放进背上的编织袋里。

金娭毑白天不停歇,夜晚头上还戴着个装有照射灯的帽子,将小区附近几个垃圾桶翻来倒去,生怕遗漏了一个塑料瓶塑料袋或几片废纸板。金娭毑平日里行走在街道上,有一双像孙悟空一样的“火眼金睛”,在不经意间总会发现一些被人们丢弃的空饮料瓶空矿泉水瓶,或是几片破纸板和废纸片。在小巷子的边边角角,那些被人们胡乱丢弃的破木棒,烂板条,金娭毑也要顺手捡起来带回家,用于烧火做饭炒菜。家里配有液化气灶,电饭锅,电饭煲,可金娭毑舍不得用,怕耗气费电,嫌用气用电贵。她与九爹专门在楼顶建了一个土灶,为的就是方便用柴火做饭炒菜。俩老人宁愿眼睛被烟雾熏得迷迷蒙蒙,眼泪直掉,也不愿意多费一度电。

九爹金娭毑就这样晨起暮落,日复一日,像陀螺一样不停歇地旋转,没有人能看得出俩老人是儿女有成、家业有就,并还有一笔可观的拆迁补偿存款的人家。

国庆节期间,儿子儿媳及女儿女婿都回家看望二老。九爹金娭毑也乐得忙上忙下。儿子女儿仨人趁与俩老人闲聊之际,一致劝说二老:“爸、妈,现在我们都成家了,日子也好过了,您二老什么也别干了,就在家里享享清福吧!”

“崽呀,现在日子确实是好过了,不种田不种地,国家每个月还给我们每人七八十块养老钱,可爸妈是个辛苦命,做习惯了,一天不干活,浑身酸麻不舒服,还要得病嘞!”

“爸、妈,现在家里没有负担了,大家都在注重养生,早晚那么多老人都在跳广场舞、打拳、散步,您们也和别的老人一样去锻炼锻炼身体吧!”

“崽呀,你们莫担心我们哟!我们现在肩能扛,手能提,脚能走,身体好得很呢。再说,我们捡破烂,收废品,东走走西窜窜,一天下来,也走了不少路,不也像别人一样散步锻炼了身体吗!”

“爸、妈,我们银行里还有几十万拆迁存款,这些钱,可以保障您们二老过有品质的生活呀。”

“崽呀,那个拆迁补偿款是我们咯老本嘎!是我们生病养老和送终的保障钱哟,不到万不得已,那个钱是万万动用不得的。再说,常言道:死水怕活瓢舀。现在物价这么高,人情饭用开销这么大,那个钱能经得起几花?我们现在能动而不动,能做而不做,钱花光了,以后真到我们动不了做不了的时候,我们喝西北风去?我们又哪有脸向你们伸手讨要呢?我们捡破烂,挣不来大钱,起码可以满足我们平日里的开销费用吧!”

“爸、妈,过去我们日子过得苦,人家叫您九毛九。现在,老人们都在过新生活,我们兄妹三个也都上班了,都在拿工资,可以供养您们,您二老能不能换个活法?”

“我咯崽呀,过去我们农民都作孽,都是从苦日子中过来的,哪个不是紧紧巴巴的过日子?哪个又不是靠卖鸡蛋换个油盐钱?又有哪个不抠门呢?不仅只我们是九毛九,那时候的农民都是九毛九,有的甚至还是八毛八呢!现在我们的日子确实是比原来好过多了,但我们也不能翻身忘本,更不能胡吃海喝,花用无度。你们看,现在一些年轻人,不好好上班,高不成低不就,整天开个豪车疯来疯去,整日里打牌喝酒还要吃夜宵,有的甚至还要到歌厅里扯着个破喉咙,嗬嘿嗬嘿的唱歌。这样过日子,就是他家开了金矿,开了银行,也会坐吃山空,也会败光的。”

二个老人苦口婆心,又语重心长的接着说:“你们仨兄妹也作孽,过去家里条件差,跟着我们过了很多苦日子。现在条件刚刚有点好转,你们又要成家,接着又要还房贷,又要还车贷,还要供小孩上学读书,过日子也很不容易,我们年纪大了,又没有能力帮衬你们,在经济上更不能帮你们增砖添瓦,我们现在还吃得动得,还可以做得一些轻松工夫,我们怎么好意思要你们来供养呢!”

“爸、妈,您们二老不要捡废品了,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做儿女的虐待您们。再说,您们捡废品,我们脸上也不光彩。”

“嫌丢人?你们是当官的,还是坐轿的?”九爹金娭毑面露愠色,不高兴地继续说:“我们捡个废品,怎么就给你们丢了脸?我们一没做贼,二没抢劫,每一分钱都清清白白,干干净净,是我们劳动所得。”俩老人还责怪仨儿女说:“我们劳动得来的钱,你们怎么就不光彩了?”

俩老人推心置腹,说得理直气壮,通情达理,仨儿女无言以对。这之后,仨儿女对二老人捡废品再无异议了,老人每日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活着才最重要。

国庆节假期结束,仨儿女各自返程上班,九爹依旧步履蹒跚地推着那辆像主人一样垂暮的三轮车,继续在大街小巷里吆喝:“有废纸废铁卖么?”,“废纸废铁换剪刀换菜刀换不锈钢盆哟!”金娭毑依旧背着一个编织袋,游走在大街小巷垃圾桶停放点,依旧在垃圾桶里翻来倒去淘寻塑料瓶废纸片!

2022年10月20日于通城

图文编辑:吴滟|责任编辑:胡颖|审核:傅凡

监制:黎雄